去年夏季最热的那段日子,因了某种契机,我追记了自己的某些阅读经验。当然我也明白,追记即选择,我肯定将那些经验重新组装过了。
也如一些家境许可的孩子,我的阅读是由“童话”、“民间故事”开始的。母亲当时在省教育厅上班,不知经了怎样的交涉,我被许可了在那单位的小书库中搜寻想读的书。当年的儿童决不如现今的课业负担沉重,我像是将那类书读了很多。记得当时令我感动的,并非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、灰姑娘或那个著名的木偶皮诺曹,而是一篇似乎是俄罗斯的故事,《一朵小红花》。我不知那书属于正宗的“民间故事”还是文人创作,也不知这作品是否还保留在儿童文库里。打动了我的,或许不只是那故事,更是那故事展开的方式,和弥漫其中的哀伤气氛。
这种阅读自然鼓励了冥想。其时的我常常会期待奇迹,痴痴地看着一片树叶,试图相信它是由某种神意幻化而成的。自然也想象过自己做了公主;但关于多情王子的期盼,在记忆存储中却了无痕迹——当然也可能是它们被最先过滤掉了。童年冥想的习癖对此后的人生想必影响深远——这一点留待今后再去寻究。现在能说的是,即使在几十年之后,在已成大人以至老人之后,我仍会在一个失眠之夜,想象有那么一张飞毯。只是多少有点煞风景的是,随即想到的,是一些极实际的方面,比如那飞毯是否有保温功能,能否将我裹在一团温暖之中。
这期间也曾爱听鬼故事。邻居中一个善讲此类故事的大妈,常以此为诱惑。我至今还隐约记得袜子在屋顶上跳一类情节,只是不敢确信是由那位大妈那里听到的。每晚都吓得要死,却又忍不住去听。当然,待到长得稍大,就明白了可怕的更是人。有一时因读多了苏联的侦探小说,夜间如厕时,为幻觉所惊吓,大叫着狂奔出来。直到80年代初,还因一部关于“百慕大三角洲”的恐怖片而惊栗不已,临睡前不但将前后阳台巡视一过,还用了电筒窥探了床下。查看床下的事,这前后还有过。在更成熟老到者看来,这或也是“童心”的一点遗留?
童话阅读的下一程,即现实主义与“批判现实主义”,反差强烈,其间像是全无过渡。我现在宁愿相信,对苏俄文学的过早接触,对我的“童心”是摧毁性的。它们将我强行推出了童年。这之后即使没有全然失去、却也不曾真正找回“童心”。在这一过程中渐渐丧失的,自然就有好奇心。《封神》甚至《西游记》从来不曾引起过我的阅读兴趣。《西游》读了一部分,中途放弃了。至于正待跻入“经典”之列的金大侠所作,则连打开的念头也不曾有过。由此看来,我作为“文学研究者”的资格,是否应当受到质疑?对科学幻想小说也几无涉猎,至今不曾碰过儒勒·凡尔纳。也不大喜欢好莱坞的科幻片,想不通美国佬何以能醉心于如《侏罗纪公园》一类制作。这与“成熟”之类无关,只能归因于心理的早老。由此想到关于美国佬“傻”的说法。这“傻”又何尝易得!我们则是太聪明了,因而随处充斥着机诈权变。
那种美式“科幻”,岂不就是成人们的白日梦?即如“时间隧道”之类,正属于人类世代的梦想。前些年短期客居香港时,曾有一部“时光倒流七十年”的言情片,熟人郑重地向我推荐过。无论是否懂得相对论,是否看到过那幅关于钟表时间的著名的画,你对这类梦都不会陌生。至于近期所看而令我感到兴味的,则是一部关于老人院的老人乘了外星船飞升的影片。即使那片子的制作远非精美,也不妨读作一则真正的“老人童话”,其中盛载了最为普遍的老人梦想。那片中的外星,正是“天国”。即使全无“宗教意识”,我也常想到“天国”。而善于作成人梦、能源源地制作出“成人童话”、“老人童话”的,想必是衣食丰裕的幸运的人们。
“梦”与“梦想”固然有语义关联,“梦想”在通常的运用中,却更可与“理想”代换。我曾写过记梦的散文,“梦想”却像是一个远为难作的题目,太容易为了求深而刻意经营,大约由儿童作来更为适宜。2000年到来的前夕,由媒体读到国外儿童有关未来的梦想,那些想头确实可爱,我却惊讶何以那些梦几乎全不涉及“贫富”。或许那些国家都早已富了起来(但首富的美国不也有大批无家可归者吗?),更可能的是,贫穷只是未曾真的进入儿童的视野。这又有几种可能:接受采访者大多为有某种背景的孩子;成人出于保护意识,不给他们看到这世界的丑陋与残缺。如果真是这样,我不知这类保护措施是否明智。
至于说到自己,如若我此刻承认至今尚能感动于老杜的“安得广厦千万间”,或许会有人怪笑的吧。因了在贫穷的中原长大,惯看了贫困对于人的侮辱与剥夺,尤其行乞老人凄楚无助的眼神,我始终不能忘怀杜诗的悲怆旋律。无论将被怎样指为虚矫,笑为浅薄,我仍然愿意说,一个普遍温饱的世界,一个给予老人人的生活的世界,是我此刻最梦想的。这自然也是白日梦。近一时处理明人有关“井田”的言论材料,重又听到了其时的士人以各种方式重申的古老的“均平”理想。我不懂得罗尔斯或哈耶克,也不知能否运用(或只是借用)“社会公正”这概念于我所研究的那时代,我却知道在中国的士人,由杜甫所经典地表达的,是怎样顽强的想望,其中有着怎样的真诚。
我曾自惭于自己的脆弱,终不能如鲁迅写在《求乞者》中的深刻透辟。似乎由比较早的“早年”起,我就惧怕面对贫困,在这方面,有适足以自虐的病态敏感与想象力,“过目不忘”且“念兹在兹”的记忆力——亦“不宜于生存”之一证的吧。幸而得书斋庇护,少却了许多“直面”的机会,然而一旦遭遇,仍不堪其苦,直欲逃入虚空。有时甚至会有冷酷的念头,想到那人何以还活着,而不寻求“解脱”。据报载,全球有8亿人在挨饿,我不知这统计数字是否包括了中国,而有关的数字是怎样得出来的——我们真的作过负责任的统计吗?这类统计是否真的达于穷乡僻壤、边远山区?老人的境况是否受到过特殊的关注?这贫富日益分化的世界令我恐惧,在对我造成直接的生存压力之前,心理的重负已令我不堪承受。我自恨不能自欺,不能在偶尔瞥见时背转身去,不能麻痹自己,无论是“未来光明”的许诺,还是“必要代价”的名义——如此大量的贫困难道真的属于正常而不可避免的“历史过程”?
在经历了辛苦麻木通常无梦的中年,进入渐多怪梦的老年之时,我已久违了缤纷的梦想,甚至不惯使用“理想”一类字眼。“大同世界”尤其不是我此刻的梦,我宁愿相信那世界只在天国,那艘老人船所要飞往的天国。
在美国那位著名的马丁·路德·金之后,人们仍在使用他使用过的激动人心的题目,《我有一个梦》。只是在金的讲述之后,已难以再有同样精彩的讲述。但这仍然是一个好题目。尽管在这题目下,我作出的只能是如上的平庸文章。